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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程 (身為軍人, 動盪的年代, 支撐的信念, 我是一個和尚, 醒世將軍) - Coggle Diagram
歸程
身為軍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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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人,究竟是不平凡的,在當時的生活,困難重重,但是軍中就因此而產生了狂熱的克難運動。「拿破崙的字典中沒有難字」,被軍中狂熱地宣傳著,也狂熱地崇拜著。
於是,軍中自己動手建築克難營房子,克難、克難、克難,一切都是克難,不花錢,不擾民,卻能夠平地克難出營房來。得到地方民間的協助,借來了工具,大家上山,刈茅草、砍竹子、伐樹木;大家動手,平地基、打根腳、編竹牆、蓋屋頂,阿兵哥全部成了全知全能的工程師。二十天工夫,就能建好一幢營房。我們通信連的營房,是建在金山鄉的公墓邊上,正因為我們跟公墓做了鄰居,所以發生了幾樁怪事。
因為衣服太少,不夠換洗,只有在每天的午後,帶我們去塘裡洗澡時,順便浸一浸,不用肥皂也沒有肥皂可用,擰一擰,披在塘邊的草上曬曬乾,再穿著回營房;沒有草蓆,大家睡在稻草鋪的磚砌地上,早晨起來,身上還沾滿了被汗汁黏住的稻草葉。
動盪的年代
糟糕環境下的人們
從報到那天起,開始了軍人的生活,一天吃兩餐糙米飯,菜也很差;大家睡在地下,用稻草鋪墊;倉庫的衛生設備不敷一個團的使用,牆腳下、院落裡、巷子口,乃至陽臺上,到處都是大便與小便,新兵剛到,沒有訓練也無法管制,所以把楠木倉庫弄得骯髒不堪,我們在陽臺上開飯,飯蘿與菜盆,就擺在大小便的空隙間,大家吃得還是津津有味。因為有一個美麗的遠景在望:據說到了臺灣,營房就像花園一樣的美;因為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在懷:等到時局穩定,又可以各返自己的家了。所以對這暫時的現實,都能忍受。
女人,尤其是年輕的少婦與少女,無不有一種天生矜持的特性,那也是女人之所以能惑人的誘力之一,也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可愛可敬之處,否則便與下等動物一樣,根本談不上人的尊嚴了。
但是,一般人的羞恥與矜持,只有在正常的社會生活下才能維持,如果生活的環境,有了大變大動之後,羞恥與矜持的藩籬,便很容易崩潰。比如船上的少婦們,因為暈船嘔吐,沾污了衣服而不得不換之時,她們可以當著大家把上身脫光而不以為羞;少女們找不到專用的女廁所,大眾廁所只在甲板面的船邊上欄了一條麻繩,略有象徵性的隱蔽,她們逼於「內急」,也只好擠在這種廁所「出恭」,而不感到臉紅,女人的矜持,到此竟已一掃而光了,人的尊嚴,到此也是破產了。當然,除此之外,船上不會發生其他的意外。但僅此等情景,已足我人為此戰爭的殘酷,而覺痛心,若非戰爭的驅使,這種景象是不會出現的,這種景象的出現,實在是戰爭的罪惡所致。一般的觀念,少女與少婦是美麗的象徵,但是再美的女人,當她顧不得羞恥也保不住矜持之際,看來又該是多麼的醜怪與可憐!
我們在士林的泰北中學,過了農曆年,過了冬天也過了春天。我們僅以夾衣過冬,我僅有一條棉質的軍毯,度過了民國三十八年(西元一九四九年)的冬天,夜晚冷得難受,便將夾衣穿上,和身而眠。無處可以洗澡,中午如果遇到豔陽當空的天氣,便偷偷地溜到山澗裡去用冷水稍微抹一抹;為了禦寒,為了沒有多餘的內衫褲用來換洗,整個冬季,難得有幾次洗衣服的機會,衣領衣袖上的垢膩,結了厚厚的一層,也不去理它。加上稻草鋪成的席地之「床」,床下是地板,地板下是年久而被腐蝕的木頭。跳蚤的繁殖,特別猖獗;漸漸地,又發現了白蝨的踪跡,不多幾天,白蝨與跳蚤也等量齊觀了。因此,我們的身上,總是感到癢癢的。看樣子白蝨比跳蚤可憎,但是白蝨的行動緩慢,容易捉住,跳蚤卻很狡猾,很難應付。不久,又出現了臭蟲!
於是,大家的身上,開始起了變化。很多人因為抓癢,抓破皮膚,成了潰膿的疥瘡。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身上生蝨子,也第一次害了潰膿的疥瘡!
鬼叫-國家窮,軍隊更窮,一日兩餐的二十幾兩米不夠吃,還得用米換了甘薯和著吃,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,還宣傳甘薯的營養價值豐富,鼓勵士兵吃甘薯,想來真是一樁非常苦心的事!我們窮得連鞋子也穿不上,要自己到河邊上採了野生的美人蕉,剝了皮,曬乾了,打草鞋穿,我也就在那時學會了打草鞋的手工藝!像在這樣的情形下,政府那能有錢到處起了營房給我們住呢?軍隊待遇的好轉,大概是在民國四十年(西元一九五一年)以後,蔣總統復職,美援也恢復,軍隊的營養才有了改良,從一日兩餐改為一日三餐,早晨有了豆漿,也有了饅頭。不用說,大豆與麵粉,都是美援物資。我們感恩蔣總統的復職,也感謝美國人的友誼。
自民國以後,幾乎經常都有戰爭,政府對於戶口的調查登記,始終未上軌道,徵兵制度的兵役法,也始終未能普遍確切地實行,軍隊的來源,一部分固由於徵的,大部分是出於招募。有些地方,在國民政府的勢力範圍之內,壯丁是用抽的。但是,兵役制度不健全,抽壯丁的方法,竟又形成了賣壯丁的邪風,抽到了窮人,當然乖乖地去當兵,如果抽到了有錢人,他們就以錢來買替身,替身的身分,多半是些地痞小流氓,一些亡命之徒,身價有的高達數十擔米,這些替身,幾乎是以賣壯丁為職業的。他們的責任是只要向團管區報到之後,就可交代,以後,他們就要設法逃亡了
支撐的信念
採薇-這是這一大動亂的大時代,使我做了當兵的決定,為了苦難的國家,為了垂危的佛教,為了個人的安全,我必須採取這一當兵的措施。雖然說,當兵的分子複雜,古今好多名人,卻也是從軍中出身的。何況佛教有一非常寶貴的訓示:菩薩的精神,如污泥中生長的蓮花,蓮花離了污泥不能生長,生長以後的蓮花,卻又不為污泥所染。這就是說:要做菩薩,必須要往罪惡的眾生群中去隨類攝化,能化眾生而又不為眾生之所同化。當時的局勢,既然要我當兵,也就勇往直前了。人之好壞,全在個人的意志,所以我在當兵之前的數小時,便立下一個志願:此去是為國家民族留一分氣節,是為衰微的佛教爭一分光榮;不受國際霸權的奴役是國家民族的氣節,僧人臨國難而不退避是佛教的光榮。因此,我在向招兵站報到之際,便捨去出家的法名「釋常進」,另取了一個俗名「張採薇」,但這不是我童年的俗名,目的是要「張大」伯夷、叔齊「採薇」於首陽山的大忠義大節操的偉大精神。那是在三千一百年前的周朝初年,商朝後裔孤竹君的兩個兒子,因為國家亡給了周朝,他們寧願在首陽山下採野莞豆充飢,終於餓死,也不肯接受周人送給他們的食物。另有一個故事,那是發生在西周的中葉時代,有一位詩人,為了抵禦北方入侵的玁狁(即是秦漢時代的匈奴),所以從了軍,報了國,當他退役還鄉之後,便寫了一首「采薇」詩,後來被孔子收在《詩經》裡面。由於這兩個故事的啟發,我便用了這個名字。可笑的是,當我從軍之後,軍中很少有人知道「采薇」二字的典故,每皆說我是用了軟綿綿的女性名字。事實上,在此滾滾的大時代的大洪流中,如果不先立一大志,不先有個精神的嚮往,作為安心立命的落腳點,那就只有隨波逐流地沒頂而去。但我的目的,絕不希望做個終身以守的職業軍人,以我當時的推想,一年之內或者最多三年,動盪的河山能夠冰泮,國民黨軍隊必可勝利,所以我還帶了部分佛書及僧裝,準備隨時重返僧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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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民國三十九年(西元一九五〇年)冬天,便與南亭法師取得了聯絡,那時他住在臺北市的善導寺,他寄給了我一些佛書,並鼓勵我為國為教,多努力多學習。偶爾,他也在信中寄給我十元、二十元的新臺幣,說是給我買糖吃。民國四十年(西元一九五一年)春天,我為眼睛的近視日深,在臺北就醫,南老人見到我的模樣,與上海時已大不相同,不禁有黯然神傷之感。他給我介紹了眼科醫生,並且給了我四十元新臺幣,送了我四罐煉乳。自此以後,南老人一直很關心我,每次去臺北,他總要送我一些錢,送我幾罐煉乳。在當時的士兵,能有福氣吃煉乳,實在稀有難得的事,所以大家也都羨慕我有這樣好的一位老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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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個和尚
我的程度很低,我的資質也不高,我的意志卻很堅強,我的進取心尤其堅強,因為我是一個和尚,並且公開告訴大家我是和尚。和尚給一般人的印象是消極的、逃避的,乃至是悲觀的,我不希望大家在我身上證明人家對於和尚的看法。雖不希望事事站到前面去,至少不要樣樣落在人家的背後。
醒世將軍
民國四十四年(西元一九五五年)的春天,我隨著一個電臺,配屬到高雄要塞,就是住在現今的壽山公園裡,當時的公園,漫山是雜草,以及成叢的相思樹,沒有開放遊覽,也不像一座公園。但我住在那裡,卻是很大的方便,常常去市立圖書館,一坐就是半天,看不完的書,可以借出來,看完了,再去換。因此,我自那時到民國四十五年(西元一九五六年)下半年止,在哲學、宗教、歷史、文學方面的書,看得很多,並且做了好多筆記。其中以文學作品看得最多,幾乎在當時所能借到或租到的中外名著的中文本,我都找來看了;同時費了一股子傻勁,為那些著作寫心得,編入名錄,分析書中人物的性格特點,注意作者表達人物的技巧。另一方面,我也勤奮地學著所謂小說的「創作」。
我寫了很多的短篇小說、散文,和自以為是新詩的詩,用幾個筆名,投向各處發表。到民國四十七年(西元一九五八年),我能於《佛教青年》上發表〈文學與佛教文學〉,並引起教內一時的爭論,那也要歸功於此一時期對文學、對寫作的研究。只以我的技巧尚未成熟,文藝的思想也未通透,所以,既未因此成名,更未因此成功。那時,我自己買了一張竹製的書桌,絕大部分的時間,便消磨在那書桌上。
我有幾位同學,也很用功,多數是為軍事教育的深造用功,用功的重點,很多是在英文,他們希望有機會去美國受訓,所以常往教堂裡跑,聽英語講道。另有一些則是為高普考而用功,用功的重點是在社會科學。他們見我用功的方向,不倫不類:看佛經、看文學、看哲學,又看宗教,所以好心的勸我,教我認定一個目標。其實我是有目標的,我既不想以軍人為終身的職業,也不想到行政機關討一碗飯吃,我是藉此機會打一打文學的基礎,然後再專志於宗教哲學中去,因為我的宗旨,很希望在可能的情形下仍做一個出家人。憑良心說,我之能夠塗鴉寫文學,主要是在軍中磨鍊出來的。
佛刊很多,為《人生》寫開了頭,其他幾家,也向我索稿。因此,我就放棄文學的習作,專寫佛學性的文章了。
寫文章的路子一開,思想一通,理境一現之後,便會源源不絕地一直寫下去,寫了一篇又有一篇,路線雖只一條,境界卻是越開越寬了,又像滾雪球似地,知識一天天地增進,文思也一天天地廣闊,不論看什麼書,不論吸收何種知識,均會匯集到我所歸宗的中心思想上去,漸漸融合,慢慢凝聚。做學問做到此一地步,真是一大樂事。但此在我,到了民國四十六年(西元一九五七年)才開始活潑起來的,
每次見面他都要勸我幾句:「寫文章是好事,但也要有身體做本錢,古德說:法身要借色身修;身體雖是臭皮囊,沒有臭皮囊也修不成清淨的法身;文章寫得多寫得好,人家最多稱讚你一聲有智慧有聰明,拖垮了身體,卻只有自己倒楣!我見過很多聰明年輕的人,多因不懂愛惜身體而夭亡了!」這實在是金玉良言,使我非常感激。